就算最後總是寂寞

  我又開始讀詩了。
  精確一點說,應該是又開始持續不斷的讀詩了。

  起先,我無法釐清在讀詩與想念妳之間,究竟是一個甚麼樣的關聯,但我確知當我重新在詩的意象與語言間獲得某些慰藉時,我們曾經有過的甜美和苦痛,都幻化成詩的王國。現實會消逝,肉體會凋零,我對妳的記憶將隨年老而失焦,詩的王國則逐步永恆。

  所以我知道了,我重新在不斷讀詩的梭巡裡,把想念的悽楚鞏固成一座城堡,永不傾頹,永遠迎向星際夜空,就算最後總是寂寞。

  而甚麼是寂寞呢?無垠沙漠裡,一座因風化而傾頹的城堡,不,應該說一些斷瓦殘簷,見證了風沙永無休止的折磨。那是一種寂寞吧!我見過的,在尼羅河邊離綠洲最邊緣處
不過幾百公尺的山丘上,高矮不一、斷斷續續猶可看出一種歷史規模的遺跡,矗立在風沙裡,當著烈日,迎著寒月,支撐了千餘年。他們說,軍隊最後的駐紮記錄離現在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,當時綠洲的水源還可以直接通往城堡,後來一場戰爭摧毀了一切,戰敗的被徹底殲滅,戰勝的守不住一座孤城,最後留下的只剩耐得住風沙洗禮、歲月侵蝕的純淨物質,那些曾經鉅大朋碩的石壁,那些足可抵拒晝夜溫差的軍事構築,一年一年的守著寂寞。關於寂寞,它們必然是明白的。

  關於堅持,它們必然也是深刻的。

  我在眺望遺城的剎那間,想到的是妳,想到的是詩,想到的是關於我們永世的糾纏與寂寞。

  人站在綠意盎然的土地上,與間隔不過數百公尺的一片死寂相對望,感覺是極其對峙的。除了詩的聯想,除了詩的意象的譬喻,我無法解釋心中那股連續起伏、不斷波濤的意念湧動。每個人都潛藏著詩人的氣質,我始終這麼深信,特別是在這種生氣與死寂相對立,永恆歷史與短暫肉身相激盪的場合裡,每個人都會有發自內心最撼動的一陣茫然,那怕再短暫,那一瞬間,他們都要尋求一種詩人的寬慰,藉著意象與對生命活著的那股感激衝動,向自己讚歎美好的一切,不管是不是已然過去的一切。

  那些美好的一切,即使過去了,也令人感激;即使退色了,也淡淡沉澱在生命的底層,支撐著我們往後繼續攀高爬
遠的生活意志。除了詩帶給我的甘美與澀苦留戀外,我不能再奢想還有其它甚麼讓我聯想到妳對我的觸碰了。

  十六歲時,我就開始讀詩了。比起很多詩人,我起步不算太晚。但我當不成詩人,跟起步早晚無關。從開始讀詩起,我的心態就注定當不成詩人了。詩一開始,在我內在生命裡就遭遇到一股頑強的抗拒,因為我不能也不願承認詩的淬煉是一種意志,我只是偏執的以為,詩的浪漫感性與意象鋪陳,會讓我本來就自我耽溺的某些性格陷得更深。於是我很可笑的看著自己一邊讀詩,一邊抗拒;一邊深陷於詩的象徵美學給我的愉悅,一邊向最反神秘主義的經驗科學靠攏。我斷斷續續的讀詩,但我也知道,我一直沒能跨進詩的殿堂。

  我沒跨進的豈止是詩的堂奧呢?就連愛情,是啊,就連愛情我都那樣無知的以為我懂,最後讓它那樣流逝手中,像捕捉不住的意念,無法落網於一些精準的意象,無法成全於一首結構完美的詩,讓妳感動。

  我曾經寫過一些情詩給妳嗎?我問自己這問題時,才驚訝的懷疑起來。應該沒有吧?應該沒有。

  我想起來了,在妳之前,我更為年輕以前,我是寫過幾首詩,也許有些還是片段的句子,給我仰慕的女性。我一定是極盡能事的賣弄詞藻,誇張想念,凸顯寂寞,渴望一切對方傳遞給我的愛意線索。現在再看到那些年輕詩句,我必然要羞赧了。那些刻意雕飾的句法,再華美,又哪能跟我遇上妳以後,在驚歎起伏的愛戀關係裡所體會到的甜美呢!

  我始終沒能寫詩給妳,還有一個理由,那理由直到妳離去後我才徹底醒悟到,那就是我一度遺失了對生命最虔誠的期待。

  像對詩曾有的膚淺認識那般,我對生命何嘗不也膚淺的掙扎過呢。跟妳互愛的日子裡,我很少提起未來,我們共擁的未來。我說不清那種感覺,總彷彿是與生俱來的自我毀棄,沒來由的憎恨起自己生命裡所有的際遇,好的與壞的,都一樣,我靜靜坐在那裡,看著週遭人事來來去去,都無所謂,我在自己跟旁人之間豎立起一叢叢疏離的矮牆,可以相互對望,很難貼近交心。我對生命沒有更好的想望。

  妳出現以後,我從起初的一切都無所謂,漸漸感受了妳傳遞給我的溫暖,我試著牽妳的手,兩人坐在那兒,久久不放。我以為這就是愛情了。

  我習慣於妳持續不懈的引領,我以為這就是愛情了。但習慣永遠是愛情最大的敵人,一如暗夜角落裡伺機出動的齧齒類幽靈,我無助的望著牠們吞噬掉我經歷的愛。

  我遺漏了什麼呢?關於完美和感動。關於詩的執著。詩的完美與感動,我在想念我們之間所有的情愛時,有了深一層的體悟。

  我從來不曾真正擁抱過詩,真的,即使我讀了不少詩。有些事,有些人,是要靠擁抱來傳達感情,抒發愛意的。我何嘗不知道呢?做起來,我卻始終疙疙瘩瘩。妳離開以後,我常常困惑於一個畫面,妳跟我娓娓敘述著一些委屈,埋怨一些人事,說完後我就像一個大人面對孩子,一個不懂對話意義的大人那樣,叨叨絮絮的,數落著人間事理的複雜,或者,像個事不關己的旁人,用全知、以強者的姿態,告誡妳怎麼認清那就是現實。一次又一次以後,我失去了妳向我傾訴的興趣,也注定失去我進入妳內心,傾聽一個原該與我憂戚與共的靈魂的窗口。我再抬頭時,窗邊已經佈滿一叢叢扎人的荊棘了。

  我從來不曾懂得擁抱妳的意義。擁抱是要發乎內心最源出的情意,是要感受妳在我臂膀裡輕輕顫動的放心,是要讓我關愛的血脈貼著肌膚一點一滴的溫暖妳。我現在說的再多,都沒用了,像那些我讀過卻一直沒撼動過靈魂的詩句,再華麗、再壯美,都是有距離的詞彙,不是詩。

  妳走了以後我重新認真讀詩,想用生命最誠摯的撞擊去感受詩的靈動與質樸,想在詩的懸念與跌宕裡,溫存妳所留下的每一塊殘餘的愛。像後人撫拭殘垣斷壁裡的煙塵,我感受了最深的荒蕪與寂寞,在無人依靠的窗口。

  詩的感動,不僅是面向永恆失落的那種堅持,如同尼羅河邊屹立千餘年的遺城。詩的感動還可以是絕對熟悉,絕對喧囂裡的一些純粹,乾淨、簡單的型式,讓自己知道所有的複雜、多變,都因為曾經感受過的純粹而令人能夠忍受,甚至愛惜起來。

  我從誠品書店出來,沿著敦化南路向北走時,就曾捕捉到這樣的感動,而且不只一次。黃昏以後的台北東區,喧鬧是必要的,人們穿梭其間,在肩膀摩擦肩膀,眼神對換眼神的交錯裡,猜測著彼此陌生的來意。既然都不曾擁有對方,當然也就不能穿越彼此的窗口,貼近的端詳對方內心一定儲藏的溫馨與愛意。所以在繁華世界裡,大家僅僅是孤立的每個個體,孤立不是寂寞,每一粒細沙就算擁擠得再近,它們還是彼此孤立的,但絕不等於寂寞。唯有親吻過雨水的柔媚,而後再重回彼此推擠的荒漠,等待下一次難以臆測的甘霖時,每一粒沙的等待才叫寂寞。

  我們都曾有穿過街心時,突然感受的一些孤立情緒,彷彿一座城市霎時間都與自己無關起來,我們繼續的走,繼續與身邊不斷擦肩而過的人,交換無意識的眼神餘波,那時候我們只是感覺到城市的巨大,察覺了自身的渺微。有一天我們愛戀了,又失去了,而後又重回一座城市快速、善變的節奏時,終於發現看似沒什麼改變的自己,已經是一粒曾經溼潤飽滿的沙了,如今滿載乾涸的渴望,開始懂得寂寞。沒有期待的孤立,永遠不是寂寞。我知道那種等待,超越了恩恩怨怨,就是一些純粹的形式,我對妳至深的愛戀。除了詩的純粹,我不能再想到其它可能。

  我又開始讀詩了。這回我是用心細細的感動。

  詩的純粹,像青春歲月的本質;詩的堅持,像生命應有的擺盪與執著;詩的完美,像戀人相互扶持無私的付出。我在詩句與詩句的交疊中,輕輕撫拭著妳離去以後蒙上一層淡淡煙塵的窗牖,我曾經臨窗等妳的歲月都過去了。我沒為妳寫過一首詩,我從沒認真捕捉過的詩的感動,我讓自己在抗拒詩的靈動下徹底失去妳了。

  我下定決心持續讀詩,就算最後總是寂寞。我下定決心讓詩的王國固守我們曾經愛戀的城堡,就算最後總是寂寞。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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